江湖 /张佳乐
天底下的江湖是水的聚合，人们说的江湖是人的聚合。人活一张脸，他人是相传的口。一切都放到台面上议论，上下嘴皮一碰，称过侠义几斤两。
总有人多的时候，哪个大赛，谁家喜宴。张佳乐总觉得差不多，或剑上血，或衣上彩，都是红。
他次次去别人的态度也差不多。有人带着明晃晃的嗤之以鼻，有人嘴上客气却句句机锋令人难堪，有人温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悯，要他更烦。
不过嘛他其实觉得也合该。谁让他是叛出百花的不配家主，是归驯霸图的二姓家奴。当年百花谱谍上张佳乐这个名字写得多风光到了故事节点抹去就多干脆，霸图在祖师堂客卿位置给这三字又竖起一块白玉牌，像天底下的人急不可耐要给他立的碑。
口诛笔伐，诛的是心，乏的是四肢百骸。
于是张佳乐自此懒说话。
他只是擦百花缭乱，跟了他这么多年的一套火器，核心是一把叫猎寻的铳。其实也离开了他一段时间于是连它都和他疏离了一点但又能怎么办呢？
世间万物不都大抵如此。萍水相逢后，聚少离多。
他擦得很安静，像世界于此寂灭。
说起当年与百花缭乱齐名的还有一套叫落花狼藉的剑与铠，鲜有人能敌那把叫葬花的重剑。张佳乐读的几年书全被他用来颂这把剑。俗滥一点写三寸寒锋清，四合天地惊。灵光一闪写莫得夜中舞，月惭不敢出。有多不合辙剑的主人就喜欢得多要命。
张佳乐确实是会写一点歪诗的。比如给和他交好的黄少天，说他敢敌十城雀也说他一剑九国倾。他和王杰希多少有点同袍的意思，于是有人嘲王杰希那双大小眼的时候，他信口吟了句君眸主月星。他因为一句一拳千钧重，黄沙百万重被人说只会讨好门主挨了不少骂。却也是他在叶秋被赶出旧部那夜哀哀唱了一句叶落天地冬。等叶秋改叫叶修带了新的部下回来征伐的时候，有人问他给叶修写什么了。他笑说他才不给那个气人玩意儿写。倒是有一句能送那个叫莫凡的：菩提难得辨，微尘不敢惊。
那他怎么写自己呢？他提笔又落良久方才写一句浮云枕孤鸿。想想又太酸了，于是作罢。
写这句的时候葬花剑也换了主人……要命。
张佳乐的目光后来有时会不自觉追着落花狼藉走，半晌才回过神，眼睫一抖，像只月坠花折的蝶。
剑的新主是个小孩，可能被看烦了也可能被看得毛了，一席的桌上犹疑了几回还是问你看我是谁？
张佳乐特别奇怪看他一眼说看你就是你啊。
好在瞬息之间他明白过来，急忙解释说只是看你用得很好想夸不知用什么身份说，你就是你的。
小孩说了句谢谢匆匆走了以后张佳乐眼角终于止不住地扬，像下关的花上翻飞的蝶。蝶飞一飞没了气力跌了下去。张佳乐喃喃：可是我已不是我了。
不懂这句话的人骂他又打机锋。懂这句话的人长叹一声，为他为己，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但是张佳乐觉得还好，真的还好。不过是这么多年苍山的雪都堆到他眉间，挤挤挨挨积着不肯化。
天耀城的桃花酒色泽鲜亮，入口唇齿留香。他拿一两银子沽了两坛酒，剩下的赠当垆的酒娘作嫁妆。
小酒娘嗔他：我才十二，怎么就急着置嫁妆。
被酒蒸红的张佳乐笑嘻嘻：那你就留着娶媳妇。
小酒娘决定不和醉鬼一般计较。
张佳乐抱着剩下那坛酒出门的时候小酒娘想了想还是跟了出来。虽然这个人看起来脑子不太好但实在好看，别再醉歪歪地掉进护城河去吧。
你去哪儿呀？小酒娘担心地问他。
张佳乐可能闲的也可能有那个大病，居然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打机锋：向前去。
小酒娘没听懂，呆呆哦了一声。然后又问：那，那哥哥，你要走多远啊？
张佳乐回头看一眼小酒娘，醉眼朦胧轻笑一声，瞬息之间飞出十万铁片拼合成莲花状机关载他升空。
他浑不在意挥挥手：千里万里，不死不休。
于是世人道那年天耀城有仙谪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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